国学是什么?

名思义,所谓国学,源于拿来跟西学相对而言。也就是中国被西方文化撞开大门之后,回头称呼自己民族、自己国家固有之学术为国学。所以马一浮1938年在江西泰和给浙江大学开“国学讲座”时,特别强调,国学这个词,是“依他起,严格说来,本不可用。”

就好象我们几个云南的同学一起去爬山,在山里头遇到一伙陌生人,结果大家都迷路了,只好一起寻出路,然后一起进食的时候,大家都把自带食物拿出来重新合理分配一下,那我们几个云南同学带的食物是不是有必要特地称呼为“云南食物”呢?

没必要。

同理,中国人和西方人在地球演化史上,从那以后就不得不紧密联系到一起了,大家各自的学术成就拿出来,按其本义重整为人类的既有营养储备,再从这个储备出发继续发展,即可。

所以,国学也好,西学也好,都是皮相之词,实在用之无益。

但是,流俗的力量实在太强大,越是皮相,愚蠢的人类越是热衷。国学一词,用了上百年了,断然从词典里抹掉也不可能。那我们就不要去辨析何谓番茄何谓西红柿,而是从营养学的角度,看国学到底是个什么学?也就是说,从我们现有的对于人类全部知识框架的理解角度,来看二十世纪之前的中国人,为人类贡献了一些什么?

全盘整理中国自己的学术,几千年来一直就有人做。秦始皇焚书,“燔灭文章,以愚黔首。汉兴,改秦之败,大收篇籍,广开献书之路。”不仅是求遗书于天下,还组织了专门的机构与人员,专事图书收集整理与编校,成帝时,令“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,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,太史令尹咸校数术,侍医李柱国校方技。”每校好一种书,就由刘向写一个梗概,报备给皇帝。刘向死后,哀帝就让刘向的儿子刘歆继承父业,最后,刘歆就作了一个总结报告,名为《七略》,分为辑略、六艺略、诸子略、诗赋略、兵书略、术数略、方技略这七个部分。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就所有能找到的书籍做的一个总结,也就是对他之前中国人以书籍形式创造并留存的知识,做的一个总结。

但他的分类法显然是一个典型的图书分类法,而并非是要搭建一个既有全部知识的框架。这种图书分类法历代史书沿袭,最后演变为集大成者,就是清朝编撰的《四库全书》所用的经、史、子、集以及各自的子目这样一个分类体系。

这样一个图书分类体系,显然不是反映人类既有知识内在逻辑结构的名称体系,而更多地是某种形式上的分类。所以后来不断有人试图从内涵的角度,对传统学术进行分类,典型的例如马一浮,以“六艺总摄一切学术。”

其所谓六艺:诗、书、礼、乐、易、春秋,源自孔子。其中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乃所谓四教,本来是西周的旧制,孔子在晚年进一步把《易》、《春秋》加进来,合称六经,亦名六艺,所以《史记.孔子世家》说,“及门之徒三千,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”,就是指全面学习了这六种经书以及相关的学问。(注意,把六艺理解为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,是不对的。)

所以,六艺指六经以及围绕六经历代所出现的著述,刘歆的《六艺略》,就是当时存世的相关著述的编目。马一浮把六经的内涵抽象为一种范畴,用来涵括中国的传统学术,其实这也是古人之意,早已有之。《庄子.天下篇》有言,“《诗》以道志,《书》以道事,《礼》以道行,《乐》以道和,《易》以道阴阳,《春秋》以道名分。”也就是基于本经,做一个抽象,我进一步用现代语言诠释如下:

  • 《诗》就是阐发心志,我们的追求与目的是什么;

  • 《书》就是表述人间事务的逻辑及其价值取舍;

  • 《礼》就是给出人的社会行为规范;

  • 《乐》就是谐和人的心理情绪;

  • 《易》追究世界隐藏的秩序;

  • 《春秋》给出历史舞台的表演规范。

以此抽象范畴,即可涵括相关知识领域。

马一浮于是把图书分类法下面的各个类目纳入到这个六艺结构里面,以六艺统摄一切,最终收纳于一心:

  • 六艺统诸子:儒家因六艺而名为儒家;墨家统于《礼》;名家、法家亦统于《礼》;道家统于《易》;其余各家亦均可根据其所主要关心的问题,而归于六艺。

  • 六艺统四部:经部各书自然属于六艺;史部各论亦统于《书》《礼》《春秋》;集部文章,无非《诗》《书》,所谓“《诗》以道志,《书》以道事”,一切文学,莫非志与事而已。

  • 西来学术亦统于六艺:自然科学可统于《易》;社会科学或人文科学可统于《春秋》;文学、艺术统于《诗》《乐》;政治、法律、经济统于《书》《礼》;宗教统于《礼》;哲学分属《易》《乐》《礼》。

  • 六艺统摄于一心:“《易》本隐以之显,即是从体起用;《春秋》推见至隐,即是摄用归体。故《易》是全体,《春秋》是大用。””《诗》《书》并是文章,文章不离性道,故《易》统《礼》《乐》,《春秋》该《诗》《书》。“也就是说,《易》是本体,《春秋》是这个本体的大用,或者说本体的一个呈现。然后我们的外部行为规范(《礼》)和内部心灵和谐(《乐》)都源出于宇宙本体(《易》);而我们的欲望和目的(《诗》)以及受此驱动而生发构建出来的人间事务,正好就是人类历史舞台(《春秋》)的主要剧目。所以一言以蔽之,就是“皆归于仁”,统摄于一心。

如果是非得要斤斤计较于古人言辞的具象,比方说非得要说,《诗》就是一些上古诗歌啊,《书》就是一些上古文书啊等等,那么肯定会觉得马一浮乃至上溯至庄子等等,都过分扩张了所谓六艺的内涵。但是,如果真要能抓住古人六艺的用心,真要能站到人类知识整体图景的制高点来鸟瞰,就会发现,从孔子、庄子一直到马一浮,中国人传统思想的内核里,以六艺范畴来涵括我们人的全部知识成就,并不勉强。

《人类的知识-新心学的图景》里, 我按照人这个主体的自然发生逻辑秩序,把一切人类知识纳入四个环节:

  • 凝练,或专注;

  • 抽象,或“是什么”;

  • 策略,或“怎么办”;

  • 维护凝练,提升凝练。

每个环节里的知识,都分为内学与外学两个方面。在这样一个所谓新心学的图景里,六艺则是另外一个方向的截面,可并存而互发明:《诗》《乐》是直接的内学,着手于直接地改造自我内在心灵;《书》《礼》是由内而外的学术,从内在心灵的理由出发,而获得外部行为的规范;《易》《春秋》则是关于这个宇宙与人类的外学构造,以内学为其核心驱动。

在获得如此的鸟瞰图景之后,我们才可以完整回答,所谓国学是什么?所谓国学,就是在六艺这样一个世界观的统治之下,中国人在古典时代给出的历史知识:我们曾经是何等面貌的心志;我们这个人群所发生的种种事务,贯彻了何等样的道德逻辑与价值取舍;我们基于自我心灵的状态约定了何等样的外部行为规范;我们如何做到内在心理与情绪的和谐;我们在这样一种姿态下所理解的宇宙表象之下的隐藏秩序为何;我们竭力用自己的历史告诫后人,历史舞台的表演规范是否存在,以及应该是怎样的一个规范。

所以,所谓国学,究其本质,就是用古典中国人的全部心灵历史与行为历史,告诫后来者,我们如此度过一生,你能如何度过一生?